宋方金:大江流日夜，我是宋方金?！端奈抖臼濉返挠^眾朋友們大家好，今天我們邀請到了著名編劇陳宇老師。陳宇老師有兩個身份，一個是我的好朋友，另外一個是中國目前最當紅的編劇之一，我們今天就這兩個身份可以展開一個更深入的交流。那么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，兩年之內(nèi)陳宇老師上映了三部電影，《狙擊手》《滿江紅》和《堅如磐石》。這三部電影，兩部是春節(jié)檔，一部是十一檔，都取得了口碑和票房的雙豐收的成績。所以我們今天就隨著這三部電影、隨著陳宇老師的編劇的經(jīng)歷從這幾個維度聊一聊編劇電影。

宋方金:那么《狙擊手》這部電影的升維咱們剛才也討論了，我們知道它是從一個狙擊類的電影，其實變成了整個為戰(zhàn)役服務(wù)的一個主題的提升。那么這個升維呢，其實我覺得相對來說還是有些隱蔽，那么我覺得《滿江紅》的故事升維就比較華麗，或者說比較地能夠讓大家更感覺到?jīng)坝颗炫鹊囊恍〇|西。從刺殺一個人，其實大家覺得這個主題已經(jīng)很過癮了。到最后其實是取出一段遺忘的歷史、取出一段詞。那么這個升維我覺得是非常絕的，剛才也講了，其實我們通過敘事動力學、通過故事升維的理論，其實我們可以以一種相對科學的方式去推導(dǎo)。另外一個我覺得對于《滿江紅》的升維的過程，觀眾也是想聽一聽的，陳老師能不能談一談這方面的創(chuàng)作過程。

陳宇:有一段我對于升維理論自己也比較癡迷，我甚至會給自己一個訓練目標，我不斷地出現(xiàn)一個結(jié)尾，然后在這個結(jié)尾之上再給它升維一個結(jié)尾，然后在這個結(jié)尾上再升一個結(jié)尾。給觀眾的感覺就是我在這看了一會，我看了前二三十分鐘是個愛情片，然后再走著發(fā)現(xiàn)它是個懸疑片，然后再走發(fā)現(xiàn)它是一個暴力的動作片，然后再走變成一個其他類型，我會做這種思維的訓練，就是一種升維的訓練。當然我自己包括后續(xù)的考量，它當然不應(yīng)該是這么多類型的混合，一個作品還是要有某種純粹性。

宋方金:或者說自足性。

陳宇:如果過度追求升維，很容易把它玩成技巧，所以就剛才講到升維，它是一個很誘人的東西，但很容易就會被亂使，讓故事變成一個混亂的東西。

宋方金:我們能不能這么理解，升維也不能是無限升維，也就是說在這個故事里或者在這個事件中，在這個認知層面。

陳宇:它是有終點的。所以說在這種過程中間鍛煉了一個升維的能力，但是最終你剛才說得很好，它的目標實際上是為了某一個主題和價值觀的建設(shè)而服務(wù)的?！稘M江紅》走到最后把這首詞讀出來，我個人覺得這是我自己的創(chuàng)作路線，升維理論對我來講是非常好的一種體現(xiàn)，確實它整個技術(shù)部分，包括主題最后表達，還是到達了升維所應(yīng)該到達的價值，這樣的創(chuàng)作我覺得還是蠻少的，一個類型片突然在尾部能夠在維度上提升到一個這樣的高度和方向，起碼對我來講以前能做到這樣的作品是蠻少的，所以說我自己覺得這樣的一種提升是好的。那你說它是怎么來的？這個事其實我覺得首先感謝有這首詞了，這首詞本身它自己。

宋方金:它是個客體，客體存在。

陳宇:它這個力量，本身它這首詞寫得太好了，才有那么澎湃的一種情感。就這么說吧，你就是拿這首詞啥也不干，就一個人在舞臺上朗誦，本身它都能夠煽動我們的情緒，那更何況我們把它放在一個情境之中，放在一些人的生死之中，那它當然力量就更不一樣了。那么這首詞本身很好，另外一個就是這首詞的淵源有點不清，什么時候?qū)懙?，甚至還有人爭論誰寫的等等這些東西，實際上我查了很久這方面的資料，到最后老有一派有的歷史學家說，這樣的一種寫法不像是岳飛寫的，但對于我最后來講，我覺得他其實是不是岳飛寫的這是一個歷史學問題，跟我們中國文化有關(guān)，和古典記憶，和我們每個人身上所根植的一種血脈的東西是沒關(guān)系的，它已經(jīng)成為我們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了。所以說我就不去糾結(jié)這個問題。

宋方金:我覺得這個地方，或者說歷史學有爭議的地方，也正是我們故事學和文學需要發(fā)力的地方。

陳宇:對，這就是我剛才說的，恰恰是因為這部分它是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，于是它給了我一個發(fā)力的抓手，那么這就非常好?，F(xiàn)在你還不好說它是從什么時候?qū)懗鰜淼模遣皇墙^筆，這都很難講。于是我從這里頭來發(fā)力，我們在歷史中間尋找故事，要找的就是這樣的點。大致有一個樣貌，但是又不清，這就是我們特別好的抓手，所以這是第二個我們的審美的基礎(chǔ)。第三個就是從技術(shù)的角度、從敘事的角度，還有一個就是剛才前面講到的經(jīng)典敘事中的觀眾的心理學，從這個心理學的角度，可以說《滿江紅》基本上每一秒鐘觀眾的心理，在當時設(shè)計的時候，基本上都是考慮到的，此刻觀眾獲得了什么樣的信息，對這個信息他是怎么判斷的，他會預(yù)判下個信息是什么，我把這個就叫做一個“三位一體”的心理。

宋方金:三位一體。

陳宇:觀眾每時每刻在進行的三個層次的思考。第一，之前我看了這10分鐘，看了這5分鐘我獲得了什么樣的信息。第二，這些信息，我根據(jù)這些信息預(yù)判此刻他下一步他要干嘛，他要扇他一巴掌嗎？他要怎么動作？預(yù)判這個人他現(xiàn)在他的行為，我要看他現(xiàn)在的行為，來修正我之前的關(guān)鍵的信息，這是個好人還是壞人，你看他現(xiàn)在露出了邪惡的笑容，我趕緊往回修正，此刻我要關(guān)注此刻他的人物的行為。第三個，他時刻在預(yù)判后面會怎么樣，這個人下面他一定會殺掉這個人。那么這三種過去、此刻觀察和對未來的預(yù)判，下一個情節(jié)的預(yù)判，這三個心理活動是同時存在于我們觀眾的每一秒鐘的觀影的中間的，所以我就花了很長時間去研究這個東西，它的這種機制是什么，而到了具體的每一個影片，到了每一個時刻點，他大概這個心理是什么樣的，在一些重要時刻甚至都要列出來，當你走到這個地方，我覺得此刻觀眾心里是這三個東西理不清了，觀眾這個地方信息太過復(fù)雜，理不清了，那我們應(yīng)該怎么辦？我要把哪些東西要刪減掉，哪個東西要更清晰化，哪些東西要更表面化，讓他在每一刻他建構(gòu)的剛才這個三位一體的心理是能夠running的，是能夠往下進行的。如果是往下進行不了，這個就是麻煩。

我經(jīng)常跟藝謀討論，藝謀他不用我這套理論，但是他有他的理論，我經(jīng)常說他捋繩子，你看這個繩子捋捋捋，如果有個疙瘩，捋不過去，這個東西按我的這個理論就是三位一體的接受敘事的心理建構(gòu)上出現(xiàn)了問題，他覺得這個人原來他是個好人，到這他為什么露出一個邪惡的微笑？難道他是個壞人嗎？結(jié)果他又變成一個好人了，那剛才那個邪惡的微笑就有問題了。那么這就是一個疙瘩，那類似于像這樣的心理學的建立，是回到我們剛才講到的《滿江紅》的劇本它就是基本上在每時每刻都要去認知，要去進行工藝性的打磨，要讓這個繩結(jié)上沒有疙瘩。所以說《滿江紅》是我寫的劇本里面，到現(xiàn)在為止它的這種打磨和觀眾心理學上面的檢驗花的時間最長的一個。

宋方金:聽下來實際上我覺得陳老師是非常盡情地、盡興地讓科學服務(wù)于文學，用科學的一些手段、邏輯推理了文學的一些維度。謝謝陳宇老師的分享，我們今天就聊到這里。